廉价的网恋二手市场:“转让网恋对象,年龄20岁,非常缺爱”
如果给虚拟世界里的爱情明码标价,它值多少钱?一顿饭,一杯奶茶,还是一个520红包?对卢浩来说,爱情不重要,对方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样通通不重要,但这顿饭、这杯奶茶以及逢年过节的红包足够重要——毕竟他只想找个网恋对象包养他。等到对方没有利用价值了,卢浩就会把TA们转手卖掉。
上个月,他就卖出了一个:“年龄20岁,非常缺爱,非常舔,相处好的话,她会给你点外卖、送奶茶,节日还有大礼包”。
在这个廉价的网恋市场上,不只有卢浩,还有大把想要利用网恋挣钱的人。他们或转卖网恋对象送的礼物,或成了专门帮人跑腿的“职业网络奔现师”。至于爱情,谁在乎呢,毕竟在他们看来,“在网络上建立的信任,本来就是很廉价的,还讲什么真诚与虚伪”。
卢浩有两种身份,两种完全不同的身份。
在现实里,他是一家川菜小馆的厨工。每天就是做些洗菜、切菜、清洗灶具之类的杂活,月薪2200元,包吃住,不想谈恋爱也没女朋友。下班后,这个19岁的男生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手机上。他对时政、社会新闻,甚至当下的疫情都没兴趣,只关注游戏、交友软件以及逛二手平台。
在网络世界中,他是一名“青年创业者”,会对陌生网友吹牛逼说自己正研究如何用新技术改变世界。如果网友是女孩,那他就摇身一变成“傲娇少爷”,坐等对方爱上自己。
后一个卢浩总被人看上。那些网恋女孩(也可能是男孩)对他死心塌地,似乎没有他,就要过不下去了——至少卢浩是这么觉得。“我平时吃的外卖,好多都是网友点的。”卢浩说,不管是奶茶、可乐、柠檬水,还是包子、拉面、麻辣烫,自己几乎没花过什么钱。
逢年过节时,他还会收到52.1元、131.4元这样的红包。他毫不避讳地将转款记录发到朋友圈,接受一些人的奉承。对于这种虚拟感情的维系,卢浩没时间去经营,他会用更短的时间和更虚伪的情话,迅速开始或结束这段网络中的廉价感情。
“热恋”中的卢浩,管对方叫“老婆”或“宝宝”,对方称他“老公”“哥哥”。不会有人提出线下见面,甚至不会视频聊天——这是彼此之间的默契。如果哪天不喜欢了,卢浩一转手,网恋对象就被挂上了二手平台转卖。每卖出一单,卢浩还能赚个几百元。被“卖掉”的人似乎也不在意,他(她)们只想要一个可以宠溺的人,在二次元空间里继续组CP。
网恋情侣的日常。
“这就是年轻人呀。我就想网恋,网恋多好,不用暴露自己、不用费心费力、不用互相吵架,更不用想着为未来负责。”面对外界质疑,卢浩满不在乎。当他把爱情变成明码标价后,只需要几张廉价的精修侧颜照片,便能建立“他的国”。
爱上我,卖掉你
卢浩身高一米八,体重65公斤多一点。他不近视,暂时也没掉头发,五官属于中等偏上那种,乍一看气质上有点儿像Tony老师。
对于自己的外形,卢浩很自信,虽然也有人觉得他看起来弱不禁风。几乎每天,他都要在社交平台发自拍——有时正脸,有时侧脸,有时故意把上衣掀开,露出没有腹肌的小肚子。
自信的卢浩没读过高中,初中毕业后上了中专,学的是“汽车营销与服务”。毕业后,在一家知名汽车4S店干过一段时间,由于业绩不佳,经常连房租都交不起。后来,卢浩的父亲托人将儿子送进一家川菜小馆学厨,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长。卢浩知道家人是对的,但他根本学不进去,一心扑在手机上。
在虚拟世界中,卢浩迷上了打游戏和网恋。谈完“恋爱”,再转手把网恋对象卖掉。
他的网恋对象大多来自游戏平台。其中几乎没有超过20岁的,很多是高中生、中专生,或早早离开校园的年轻打工人。在游戏中遇到聊得来的人后,卢浩会私下添加对方,先试探对方在现实中是否有伴侣、网络上是不是有CP。
如果对方完全不接招,他会立马放弃。但凡有一点可能,就见缝插针地开始一整串行动——嘘寒问暖表达关心,去女孩朋友圈疯狂点赞,最后发些自己精修过的照片。
“基本上没有拿不下的。”卢浩就是这么自信。当两人关系越来越近,基本可以确定恋爱关系时,他会告诉对方,为了不打扰彼此的现实生活,永不见面、永不视频。
“不要笑话我,游戏中很多人就是奔着网恋来的。”卢浩说。他发现,这其中,不少人存在某方面的情感缺陷——有人在现实中不懂社交、有人存在某方面残疾、有人经常性被甩,还有人对自己的身高、相貌都没自信。来自现实中的挫败感,使得他们更容易将感情寄托到虚拟世界中。
卢浩也享受这种“感情”,他自称“没钱、没背景”,“家人之前给介绍个女孩,光彩礼就要20万,我们哪出得起。我早就看开了,没钱就没一切。”另一方面,他非常清楚,所谓“网恋”都是假的,大家只是各取所需罢了——有人想被爱,有人想爱别人,还有人试图找到真爱。
至于卢浩,他的目标简单且直接,就是找网恋对象“吃软饭”。
为了让对方爱上自己,他会把精修过的照片发过去,会用“气泡音”给对方说早安、午安、晚安——这是一种充分放松喉头后的发声,被认为慵懒且性感。有时,他也会在睡前和对方煲电话粥,但从来不视频。
想要“吃软饭”,光靠聊天显然不够。卢浩清楚这一点。偶尔,他也会通过外卖平台,给对方订一束鲜花或点个外卖。对方被“过度关心”后,往往会加倍示好。
交往时间越长,卢浩收礼物越多,红包也越来越大。520元、1314元,甚至5200元的红包他都收到过。也有人会送那些分不清真假的“古驰”钱包、“爱马仕”腰带和“满绿”的翡翠挂件。而当卢浩提出的要求不能被满足时,他就拿出PUA的架势,说对方抠门,不舍得为感情付出,再伺机将其挂在二手平台或社交群卖掉。
网恋对象的转账。
上个月,他在社交群就卖了一个:“转让网络对象,年龄20岁,非常缺爱,非常舔,相处好的话,她会给你点外卖、送奶茶,节日还有大礼包。”
有人来咨询时,卢浩会把他和“女友”的聊天记录发一部分给对方。这么做,是让买家先熟悉下说话风格和语气。这个“非常缺爱”的网络对象最终被买家以320元的价格买下。卢浩便把与“女友”聊天的社交账号、密码,整体移交出去。
新人接手后,先简单聊了几句,然后很“实在”地表明了身份,说自己是新买家。对象怒回,说自己不是商品,然后将其拉黑。
遇到这种情况,卢浩也没办法:“退钱是不可能的,谁让他没有魅力?”卢浩自称这一年多,已经卖了几十个网友,价格在200元-800元之间。从他这儿转手出去的网恋对象,绝大部分和买家相处很好。他也靠着这些转卖费用和“新人”投喂,维持着自己每月四五千元的开销。而他的日常开销,主要是打游戏、买衣服,以及给其他网友买东西。
“爱上我,卖掉你!不这样干,我早饿死了。”卢浩坦承,自己就是被网恋对象包养了。
但他说自己其实也曾经是个受害者。那是两年前的事了。卢浩打游戏时遇到了一个女孩,他一度认为对方很爱自己,每天对其嘘寒问暖,时不时还给她点外卖、送小礼物。“她只要叫我哥哥,让(我)干啥就干啥。”卢浩说,直到有一天,“女友”想要一件2000多元的风衣,他没钱买,很快,卢浩被对方转卖了。
被转卖时,对方给他贴的标签是“打游戏非常6,严重缺爱,叫声哥哥让死都行”。
卢浩觉得受到羞辱。他不甘心,用“小号”再去钓这个女孩,并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,开始新一轮“钓鱼式”投喂。没多久,对方用同样套路,差点又将他卖掉了。这时,卢浩才意识到,自己被骗了。后来,他在一些社交、游戏平台上发现,这种利用“网恋”之名先投喂、再转卖的事情比比皆是。
但他没有去揭穿或举报,而是“照猫画虎”单干起来,并发现不少“同行”。
转让网恋对象的广告。
深耕这个圈子后,卢浩发现,还有人搞批量转让,广告文案写着:“转让网恋对象,一共6个,年龄19-25岁,非常非常舔,享受节假日红包、日常投喂。可以六个一起打包,单出也可以,非诚勿扰。”或许由于觉得这种“转卖”不太道德,现在在二手平台,已很难再搜到此类信息。目前,“卢浩们”更多是在社交群里活动。
“舔狗”的二手市场
这是一个近百人的社交群,里面多是年轻人。他们交流的话题很集中,主要是展示网友送了什么礼物,以及把这些礼物转卖了多少钱。在二手平台中,这种由网恋产生的礼物馈赠,早已被明码标价。业界称之“舔狗二手市场”。
卢浩有个网友叫孔羽,20岁。通过游戏平台认识个女孩后,两人聊得异常火热,很快便以“老公”“老婆”相称。两人交往的细节全部展现在社交平台上。对外,他们经常官宣对方只属于自己。为了表忠心,不管对方发了什么朋友圈,都得第一个点赞、评论、转发。这样“高调恋爱”几天后,孔羽自称手机出了些小问题,网络运行有些卡,有时会耽误和女友聊天。
他没想到的是,一天早上他刚睡醒,“女友”直接发来一款手机的订单信息,是专门为他买的新手机。这是一部价值4000多元的国产手机,孔羽虽然不喜欢,但他还是说了“谢谢老婆”。没几天,他签收了这份礼物。
拿到新手机的孔羽,先在社交平台秀了恩爱,随手便以2000元的价格挂到二手平台:“转让手机,网恋对象送的,99新,奈何我更喜欢苹果。”
这台手机很快被拍走。他告诉“女友”,手机不小心丢了。
看对方没生气,他就隔三差五找理由索要礼物,不管生日、情人节,还是相恋三个月纪念日,他都要多次暗示。收到礼物后,再转手挂到二手平台,等别人来购买。
而孔羽为女友做的,就是日常点奶茶,每天哄睡,很少送贵重礼物,女友似乎也不在意。“她只需要我这样一个人就可以,和养宠物差不多。”孔羽觉得。也因此,对于转卖礼物这事,他一点儿不内疚。
几天前,群里有人发言,称自己把网恋女友送的联想电脑出手了,只卖了880元。有其他群友说卖便宜了。“反正也是送的,无所谓啦。”卖家挺容易满足。
手机、电脑这些,在二手网络交易属于大件商品。更多人转卖的是相对低廉的礼物。
卖掉网恋对象的礼物。
“转让网恋对象送的自行车头盔,一次没戴过,全新当二手卖。原价299,现99出。我根本不喜欢骑自行车。”
“转一双网恋女友送的白色篮球鞋,我更喜欢黑色。”
“网友送我一条皮带,原价419元,我用不上,152元出。”
当然,有男孩转卖女孩送的礼物,就有女孩卖掉男孩送的东西。
一个女孩发帖说:“转网恋对象送的LV包包,虽然很贵,但不适合我这个年纪,想要的可以直接拍。发票什么的都有,专柜能验真假。”
有女孩称:“转让网恋男友送的电子书,我更爱打游戏。”“转让网恋对象送的小裙子,我谎报三围了,根本穿不上。”
还有一种人,本来买好了礼物要送人,由于种种原因也要转卖。
卖掉送给网恋对象的电脑。
黑龙江佳木斯有人要转让一个电脑键盘,他说:“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……本来相信爱情了,买个键盘和人网恋,结果没到一周就被甩了……键盘几乎没用,包装都在,现低价转让,让往事随风吧。”
但实际上,所谓转让网恋物品只是噱头,大多只是一种营销文案。比如,有人打着网恋礼物名义,不仅卖蜘蛛、蜥蜴、保温杯,还卖按摩椅、水龙头和雅思课。
“这怎么可能是网恋对象送的,一看就是营销嘛。”孔羽说,但年轻人容易信这个。相应的,一些“网恋秘籍”也畅销起来。秘籍作者多是像卢浩、孔羽这样的人,主要教授大家如何在网恋中获利。一本秘籍目前能卖到200元左右,“适用于大多数男生和女生”。
另一种在网恋市场中畅销的服务是修图和制作短视频——毕竟,要在网恋对象面前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总需要下点儿功夫。根据目前的市场价,商家每精修一张图片收费5块钱,编辑简单的短视频,一分钟之内是50元。
总有人愿意花这种钱的。在一张张精美的图片和一帧帧颇具文艺范儿的镜头下,甜美之极,岁月静好,谁还会在乎虚拟感情带来的真真假假呢?对于真假,孔羽早就不在乎了,“大家在网络上建立的信任,本来就是很廉价的,还讲什么真诚与虚伪。”
你网恋,我奔现
金强也和孔羽在同一个社交群里。他在游戏中认识了一个女孩,这几天,两人聊得热火朝天,并很快确定了网恋关系。原本,他和孔羽、卢浩一样,都是吃网恋这碗饭的,也都默契地遵守着不和网恋对象线下约会的规矩。
但遇到这个对象后,由于女孩出手阔绰,金强产生了与她奔现的想法。
“奔现”,通俗点儿说,就是网友在线下见面。可金强知道奔现是有风险的——对方照片万一和本人出入太大怎么办?身材也没短视频那么好怎么办?使用了变声软件怎么办?他把这些“风险”发到群里后,有人向他推荐了“网络奔现师”。这是个在网恋市场中兴起来的新职业,主要替想要奔现的男男女女,去看看对方的长相、气质和性别。
前两年,这个职业一般由外卖小哥或跑腿来代替,但随着市场需求越来越大,很多电商和二手平台上,出现了职业网络奔现师。
找到链接后,金强赶紧下了单,对方说能提供两种服务。第一种是,不奔现只做分析。具体就是将两人的聊天记录、照片、视频发过去,商家根据这些信息,去研判对方是否骗人,收费一般不超百元。有的奔现师,还要求将对方生辰八字发过来,然后通过算命,看看两人是否相克。第二种,也是奔现师做得最多的业务——替人奔现。金强告诉商家,自己需要奔现,就想知道对方是不是照片中的那样。
网恋奔现师,还有算命业务。
他下单的这个奔现师收费99元。由于他和金强同在一个城市,不用另收差旅费。
付钱后,金强和奔现师加了微信。对方让他以送礼物的名义,要到对方地址,然后再冒充跑腿,将礼物送到对方手里。出发前,除了带两部手机准备拍照外,奔现师还携带了视频偷拍设备。
整个过程很顺利,他很快拍到了那个女孩的影像。金强收到“货”后,觉得和网上形象差异很大,找借口说两人不合适,并马上将对方拉黑。“我是用最低成本来止损。”金强说,如果线下见面,即便不满意也得请人家吃顿饭:“那时花费就不止99元了。”
在金强的网恋观中,这种感情是廉价的,无需浪费时间。
有了这次经历后,金强说自己都想兼职做奔现师了。在这个圈子中,奔现师们打出的广告语总是五花八门:“你不想见的人,或是你想见的人,或者是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见的人,我都可以帮你拍照和把关,各种角色都能演,具体要求可以私聊。”
网恋奔现师的广告。
“网络奔现,你网恋,我奔现,任何时间,地点仅限京津,300元一面。良心代见,拒绝有任何肢体接触,长得丑我帮你分(手),诚心经营,本职工作时间可控,业余时间为你服务,我真心待你,你的爱情我为你保驾”。
他们的收费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。做得好的人,每月平均能接六七单,做不好的话,经常几月开不了一单。一个网名为李漂亮的奔现师透露,“本地见面,三四百算是高价了。”买家的目的也五花八门,有人花钱是犹豫是否见面,有人是想看看对方长相,然后考虑是否值得为其买礼物。
虽然从事这份工作,37岁的李漂亮还是觉得替人奔现挺滑稽的。
“花钱找我们的多是年轻人,像我这个年纪的很少会搞这些。”李漂亮觉得,如果真是灵魂伴侣,何必在意那些外在条件呢?入行一年多来,买家一般要求他去看对方长相和性别,而照片与本人不符的情况,是最为常见的。
李漂亮遇到比较夸张的一次是,有个男孩说是交了个女网友,对方总找他借钱,理由不是父亲生病,就是母亲住院。因为女孩照片太美了,男孩忍不住想要奔现,却又担心对方是骗子。他花钱找李漂亮去见了这位网友后才得知,所谓女网友是一个在中档小区当保安的中年男人。知道真相后,男孩给李漂亮发了四个字——令人作呕。
偶尔,李漂亮还会遇到特别小气的男孩。比如,想看看对方什么样子,却不舍得花钱买礼物。遇到这种情况,他只能根据其提供的信息,到女孩所在位置进行蹲点,然后进行打听、偷拍等一系列活动,搞得像私家侦探。
在李漂亮看来,这个行业谈不上好坏,“但总比骗要好,也能帮人避免一些麻烦。”
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网络恋情,李漂亮早就接受了年轻人的社交习惯和更多元的价值观。但他多少还是有些遗憾,“网恋虽然热烈、快速、自由,但也让美好的爱情变得廉价了。”
(应访者要求,文中涉及到的姓名为化名或网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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